【无产】太阳升起的街道

他被围困在黑暗之中,四周似乎有些什么挤挤挨挨的挤压着他。它们窃窃私语,它们喋喋不休。它们对他说团旗被撕毁了,于是他看见旗帜倒下,妇女哭喊着四处躲藏。它们对他说火焰燃烧了起来,于是他看见工厂和住宅燃起熊熊火焰,警察在驱赶着无辜的群众。它们对他说同志们纷纷牺牲了,于是他看见战友们被警察像货物般扔上卡车,荒凉的公共墓地筑起一座座坟墓。它们对他诉说着种种噩梦,抑或是他恐惧已久的事实。随着它们的话语,往昔种种最为让人痛苦的过去在他眼前一一展现出来。他想要恸哭,但发不出声音;他试图躲避,却动弹不得。他只得伸出双手捂住自己眼睛,然而刚一抬手,就发现不知何时抓在手上的钢笔、稿纸还有杂志掉落在地上。钢笔断为两截,稿纸被污水所打湿,再也无法看清上面所写的字迹。而那珍贵的杂志呢,却也燃起火焰来,灼伤他想要抢救的双手。

耳边那嘈杂的声音更响了。它们吵闹着,尖叫着,仿佛无情的烈风,拂过旗帜、平民、战士、警察、火焰、工厂、住宅,随后在那葬色苍茫的墓碑上打转。那里曾经遗留着人们最后的歌声,歌唱着他们的愤怒和不屈的信念。然而现在这令人肃然起敬的合唱却被残酷的风撕扯着,旋律四散于风中。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以及拥有坚定信念的孩子的声音,全都隐没了。那些勇敢的灵魂所坚持的斗争,还有为之付出的牺牲,也随之一起隐没了。最终,在团旗前庄重许下的誓言也被呼啸的风声所遮盖,一切都不复存在了——那些被他用文字郑重记录下的历史片隅,全都被抹去了踪迹。而失去了事实依靠的文字,也只能从杂志上脱落下来,尽数化为空铅,死去了。

此时此刻,唯有一种更为巨大的声响蛮横的涌现出来。枪声、火焰噼驳声、人群的呼喊声、风声,所有纷杂的声响全都汇聚到这一种声音里,如同溪水积聚成江流,流向汪洋。这声响攸忽而来,转瞬即至,震动着简直要把这整个世界掀翻在地。他惊恐的转身四望,这才发现挤压着他是无数巨大的齿轮。它们疯狂转动着,将残存的文字碾碎在地,又宛如活物一般,为了这残酷的行径欢呼雀跃。它们轰鸣作响,炮制出声音的浪潮,汹涌的向他冲击而来,裹挟他,嘲笑他。

这滔天巨海对他咆哮道:革命已死!文学已死!

然后万物寂静下去,彻底粉碎了铅字的齿轮耀武扬威的停了下来,静静的凝视着他,向他宣告文学的死亡。

他已彻底两手空空了,丧失了纸笔,失却了过去给予他力量的写作,被迫赤裸裸的展露出自己的孱弱无能。他越滞留在这,越明白已无力挽回半分,也越感到心痛。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残酷的折磨,他只得跌跌撞撞的爬起来,像丧家之犬般逃跑了。

 

展现在眼前的唯有一条狭窄、泥泞的道路。他急匆匆地走过来,脚下踩着垃圾和冰棱,发出吱吱嘎嘎的细碎声音。道路两边似乎被阴暗的住宅和关门歇业的小商店塞的满满当当,可是一旦凝神去看,却又觉得只有模模糊糊的剪影,实际什么也看不清。远处的山坡上倒是伫立着七层大楼、银行、富豪大豪宅和国会议事堂,它们向这本就不为太阳所照射的街道投下更为深沉的阴影。他像是只无头苍蝇一般绕来绕去,尽在这条惹人厌的路上打转,却怎么也走不出去了。倘若他抬头看一下就会发现,那些远方的高楼不过是贴在背景墙上的海报,这里只是徒劳的牢笼。被困在这,他已无路可走无处可去了。

太阳坠落下去,收走了最后一丝余晖。寒冷和黑暗共同降临到这条没有太阳的街道上。纷乱的传单如雪般坠落下来,将这荒凉的世界尽数覆盖。在这令人恐惧的雪白中,他随手拾起一张,上面全都写着鲜红的大字“绝版声明”。触目惊心的大字正是他心中割开的伤口。

是了,他想,终结这一切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啊。自从转向、宣布绝版声明以来,放弃文学,背叛革命的不正是他吗。他已经丧失了作为作家的资格,还有什么脸面再度厚颜无耻拿起笔创作呢。他一起参加罢工、英勇战斗的伙伴,曾经寄来书信鼓励他、却被迫禁止写作的战友,还有所敬仰的、坚守战线却惨遭警察拷打而牺牲的前辈,这些熟悉的面孔如走马灯般掠过,然后迅速淡薄了。即使绞尽脑汁也无法回忆起他们的名字,甚至很快连他们传递过来鼓舞自己的坚实信念也暗淡了下去。他心中曾经燃烧着的烈火,如今已经彻底的熄灭了。

一想到此,他只觉得眼前模糊了起来。他原以为自己流下了泪水,仔细一看却大惊失色。那传单上的字迹竟然扭动了起来,四处攀爬着,重新组合成他不认识的样子。他终于忍不住伏地痛哭起来,明白这下全完了,不仅失去写作的资格,丧失了信念,甚至连文字也不认得,接下来大概连身而为人的部分也会渐渐离他而去吧。绝望从他心中满溢出来,猩红色字迹化为墨水流淌下来,将他淹没。那红色的潮水以他为中心荡漾开来,阵阵涟漪向街角扩散,轻易的将整个街道吞噬进漩涡之中。于是这位无法再写作的作家,和他的泪水,一并沉入红墨水之中,连丝毫痕迹都没有留下就消失不见了。

 

他在温柔涌动的潮汐间做了梦。梦中齿轮依旧呼啸着肆虐。它们持续破坏着,侵蚀着,先是文字,随后书写的工具和作为载体的书籍。在扼杀作家之后,它们终于将这个世界破坏殆尽,只剩下空格的残骸,接着连最后的遗留物也被碾碎了。然而这带给他的不再是痛苦,却是一阵轻松快意——他再也不需要背负这些了。他已不再是人,而是随波逐流化身为了齿轮的一部分,除了破坏所附赠的快乐,余下一切都不必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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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白,纯白的世界,雪白的传单,破坏后空白的世界。

猩红,猩红的世界,鲜血淋漓的字迹,红色墨水的潮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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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被纯粹的两色填充着,凝结起来。齿轮停止了转动,渐渐被腐蚀,融化。

他……亻……也……

要消解了……

 

在世界的深处,闪烁出了新的光辉。

如同宇宙中诞生的第一颗星星,黑暗里燃起的第一簇火苗,那是死之后的第一次新生,微弱却坚定。

其名为,希望。

伴随着这微小的亮光,紫色和绿色的身影跃了进来。与充斥整个世界的色彩相比,他们不过是两个小小的像素点而已。被这突入的异色惊醒,沉静的世界也再次流动起来。这是蚂蚁与鲸鱼,不,大概是与养育着鲸鱼的整个海洋的搏斗。远方红白的波浪轻柔的向他们荡漾,等到眼前却是千斤之重,带着被入侵者所激的怒意,劈头盖脸扑来。四面八方,不论身前身后,触目可及之处都包围压迫他们,试图将他们染上自己的色彩。世界倾覆而下。

刀锋撕裂幕布。

小小的的像素点冲了出去,如同在平面上划出线条一般暴烈的撕扯出伤口,将周围沾染上他们的颜色。沿着直线,他们毫不犹豫的迅猛前进。

“…………□……”

“………………□的书………”

“…□的文学……………”

隐约有什么声响传来,将他的意识重新凝聚了起来。是什么呢,他们所说的大概是某个人的名字,他却无论如何无法回忆起来。即使努力倾听他们的对话,但是一旦触及这个名字,意识又再次被涣散。然而并没有彻底泯灭……这断断续续的声音微弱如风中的蛛丝,却又坚牢如海港的灯塔中,维系着他,指引着他,保护着他。

他们正在向他前进而来。

“被侵蚀者消去、被人们遗忘的时候,就是我们的死了。”

“无论是□,还是那里所记述的无名者们的记忆,抑或我们的存在本身,我是不会让这些东西死去的!”

想要活下去。意识到了死的存在,就拥有了想要活下去的信念。这声音向他注入了力量,使他的意识终于得以彻底与齿轮脱离开来。不是破坏,不是侵蚀,而是另一种存在方式——想要以人的姿态活下去。

“……要快点去救他出来才行啊。”

心脏开始跳动。

“……重治啊,我们是为了人们而战的吧。”

“多喜二,你不用一个人战斗的。这是我们的战斗。”

记忆的碎片灌进脑海。

啊啊,他们是……

“……无产阶级文学,是试图改变现实的文学。”

心中熄灭的火焰,再度燃烧起来。

“即便如此,你也决定无论背负怎样的屈辱,也要活下来写作吧?那既不是败北也不是背叛。因为只要活着,就能够继续创作。”

“这些话,希望你也能告诉□。因为他应该比我更痛苦。”

我要保护他们,和他们一起战斗。因为他们是……因为我们是并肩战斗的同志啊!

 

自我的意识爆发出来,他彻底醒了过来。

浸没他的液体涌动着,这次不再是为了吞噬,不再是为了破坏,而是被他的信念所感染,涌现出欢欣鼓舞的战意。

红色的墨水流入他的血管之中,伴随着疼痛和写作的欲望,成为他的血液。想要创作,想要书写下见证的历史,想要用文学改变现实,想要……为了人们而战,让大家都得以幸福。猛烈的情感在他心中滚动,他拼尽全力向虚空中伸出双手,试图握住什么。

——猩红色潮汐拍打着世界。

因为我是作家。

——银色的光辉汇聚到他的手中。

那璀璨的光芒化为有形的实质,展露出书籍的样貌,然后再次变化,翻飞的书页中跳跃出文字,缠绕着他,成为了镰刀和锤子。他伸手紧紧握住这可贵的武器。战斗,他要为了曾经并肩的战友战斗,更是为了文学而战。

 

箭矢撕裂着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声急袭而来。但是小林多喜二已经无力闪避,连番的战斗极大消耗了他的体力。他敏锐的双眼捕捉到闪烁着红光的箭头划出的曲线,心里却明白自己沉重的步伐是无法逃脱它的攻击范围的。他只能试图调整自己的身姿,以期望避开要害。

“铛——”

金属交戈的共鸣声在耳边震荡。中野重治挡在他面前,硬生生格挡下这一击,巨大的冲击直接让他武器脱手。蛇形剑被打飞出去,插进身后的地面好几寸。小林多喜二的瞳孔猛地收缩,这样凶猛的力量如果直接打在身上,恐怕会把自己直接捅个对穿。但是……即使暂时躲过这一击,现在的情况也不容乐观。他看着坚定挡在自己身前的中野重治的背影,对方粗重的喘息清晰的传入他耳间。一路冲来,他们俩都太过疲倦了。

远处的自责之刃好整以暇的看着他们,它身上虽然也略有挂彩,但是攻击距离的差异使得他们根本无法对它造成有效的伤害。

“多喜二,还能站起来吗?”

“嗯,当然。再来一次!”

小林多喜二用刀身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如果无法一击制敌,恐怕他们都会被下一次射来的利箭打回图书馆吧。更为重要的是……“直面自己的过去”。正是这样请求着,他和中野重治才得以征得图书馆的同意,两个人单独进行战斗。不管怎么看,这样的决定都是十足愚蠢的行为。他握紧手中的刀柄,感受着武器传递给他的安心。虽然明白其中的危险性,但是他和重治有必须要保护的东西,如果不是他们俩亲自来做,就丧失意义了。更何况——

明知艰难险阻却依旧想要实现的高远理想,从始至终,这不就是他们为之战斗的目标吗!

“再来一次!”

“再来一次!”

两个人高声呐喊着,同时向自责之刃发起进攻。放弃去拾捡地上的武器,中野重治将自己作为吸引火力的诱饵,直直向敌人面前冲去。而小林多喜二则趁此机会绕到它的侧面,给予它致命的攻击。没有交谈,但是只需一个眼神,两人就对彼此心中的计划了然于胸。

“嘶……”被这出乎意料的袭击所迷惑,无法决定攻击目标的自责之刃只能慌乱的向眼前射出弓箭。然而失去了刚才的那种锐气,威力削弱不少的箭矢被中野重治一把抓在手里。不顾手中鲜血淋漓伤口,他大吼道:“多喜二!”

“尝尝反击的刀刃吧!”小林多喜二嘶喊着将异形刀深深捅进敌人体内。他鼓动着全身不多的体力,尽数施加在了武器之上。他感受着武器传来的触感,刀刃割开的仿佛是稿纸,又似乎是人的烂肉。粘腻的液体喷溅了他一脸,那是血液,也是墨水。然而他所能做的,就是使足力气持续地推动刀柄,捅进去,捅的更深。除此之外一切思考都离他远去了。

侵蚀者爆发出了尖锐的叫声,刺耳的鸣叫声简直要穿透耳膜。成功了吗?!念头刚一落下,小林多喜二就感觉自己被猛烈的甩了出去。糟了,就差那么一点点……来不及多想他就地一个翻滚,就听到箭矢破空声擦着耳边而过。重治这下危险了!他赶忙撑着地面想要站起,然而甫一抬头,映入眼帘的就是暴走的侵蚀者已经张弓搭箭对准了赤手空拳的中野重治。更让他惊慌的是,中野重治似乎对近在咫尺的敌人无动于衷,甚至都没有做出防御的姿势或者转身去重新拾起武器准备战斗。

而此时的中野重治,却是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那是……”中野重治睁大了眼睛。不知何时地上流淌着不同寻常的红色墨水,犹如活物一般包围住了自责之刃。虽然墨水确实是侵蚀者攻击的武器之一,但是如此一大片的面积实在是不同寻常。何况,它还在不停的涌现出来,仿佛地上被掘出了喷水口一样。更加出乎意料的,那墨水似乎脱离了侵蚀者的掌控。大概意识到了不对劲,自责之刃停下了攻击,惊讶地转身戒备着流动的墨水。趁此机会,中野重治赶紧跑过去重新捡起了自己的蛇形剑,后退至小林多喜二身边扶着他。无视着在场众人的各怀心思,墨水自顾自的流动着,翻滚着,冒出咕嘟咕嘟的气泡。

自责之刃再次拉开了弓,然而这次对准的不是已经勉强相互支撑站立着的二人,而是地上的墨水。被这攻击架势所激怒,平地无端掀起浪,墨水也张开巨网做出了回应。

弓箭射出。墨水倾覆而下。

一道灵巧的身影从墨水中跃出,他闪过直射而来的箭矢,翻身落在自责之刃的身后——而他双手武器间的锁链,已在转瞬间紧紧缠绕在敌人的脖子上。侵蚀者再度发出了鸣叫声,这次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濒死的哀鸣。它试图挣扎,然而无论如何也够不到身后的敌人,只是徒劳的浪费自己的体力。而那灵敏娇小的身姿呢,却单膝跪地,双手交叉稳稳地拉紧锁链,任凭身后如何垂死挣扎都不为所动。

在那漫长又短暂的等待之后,一切终于重归于平静。

他收起武器缓缓站起来,三人视线相对。不等他开口解释,中野重治就欣喜的冲过来抱紧他:“直,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德永直。

他终于回忆起了自己的名字。

德永直想要说点什么,刚一张开嘴眼泪却先落了下来:“到刚才为止,感觉一直做着噩梦……但是,听见了多喜二和重治的声音。”

一切都不必再多说了,小林多喜二一瘸一拐的走上来,无言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曾经遭受的苦难,全都蕴藏在各自心中。然而,现在站立在此,就是他们为了继续写作而战斗着想要努力活下去的明证。此时,就连眼泪也都化作了相逢的喜悦。

“那,以后就多多指教了!”

“是啊,一起战斗吧!”

“为了守护影响社会的文学……”

“保护团旗!”

“保护我们的旗!”

他们相拥着,手掌交叠一起鼓劲。璀璨的金光射了下来,抬头望去,那温暖的光线将街道尽数照亮。街面上的冰棱,也已经全部化去了。

太阳正从这条没有太阳的街上升起。





是文学界的稿子本来想sgj生日改完发的很显然我忘了sno生日所以sgj生日会重新发一遍最终修完的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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